剩下的选择当然也还有。最为有利的应该是:既不打、也不见,公开形成一种既不造反、也不听命、听调不听宣的半独立状态,继而将这种半独立状态长期化,我不造你的反,你也奈何不了我。当时社会理念是完全可以接受、比较理解的。这个力量韩信更是有的,但这个头脑似乎没有,那就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了。陈平在刘邦权力范围内、对于别人的事情尚且有办法把事情缓下来,韩信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对于自己的事情却没有办法把事情缓下来。他的军事谋略无疑出类拔萃,政治谋略可能确实略逊一筹。
有人建议杀了钟离眛去拜见皇上,“上必喜,亡患”。这是一种普通人的应对逻辑,好似医家看病弄不清楚原因、先对症治疗的意思。皇帝因为钟离眛的事情找你的茬,你就把钟离眛杀了,他还能说什么?没有想到问题的关键在皇帝,只要皇帝下定决心,没有钟离眛会有宇文眛。更没有想到,好似甲乙双方赛跑,乙方主动请甲方兼任裁判,哪里还能赢得了呢!韩信在政治上或也就是普通人水平,犹豫中居然还是选择了这个办法。这就太不厚道了。这是韩信一生中最不厚道的一件事。
但他不是直接派人去杀,而是亲自出面找钟离眛商量这件事。此中心理或也颇为复杂。
两人在楚汉战争中长期处于敌对状态,但私人关系一直很好。钟离眛说:“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若欲捕我处媚汉,吾今死,公随手亡矣。”然后当面指责韩信:“公非长者!”言毕,自刎。
钟离眛似乎将刘邦和韩信的楚汉关系视同刘邦和项羽的楚汉关系了,没有意识到刘邦不是项羽,此楚汉也已经不是彼楚汉。没有注意到世间巨变。他投靠韩信因此,丢掉性命也是因此。
还有一个没有注意到世间巨变的,韩信。
说话间两个月已经过去。韩信带着钟离眛的首级前往陈县迎接刘邦。
陈县,现今河南淮阳县。原为最古老的诸侯国之一,舜的后裔封在这里,孔子周游列国在陈绝粮就是这里,战国时被楚国吞并,成为最早的县。陈胜起义称王就在这里,是古代史上第一个平民政权张楚王朝的都城。最初投奔陈胜的英雄豪杰,和陈胜见面都是在这里。对于秦末各路义军,是老根据地。后来历代义军的老根据地大都是在深山区;这里是大平原,可见秦末义军厉害。且陈胜自起义至被杀只有半年,又可见秦末义军一开始就很厉害。
刘邦应该是沿着秦皇朝留下的驰道过来的。大平原上的驰道,将近七十米宽,当时两边就有行道树;中间部分为皇帝专用,官员民众都只能在两边。
韩信和各路诸侯王及相关官员应该就是在陈县城外驰道路边等候。
皇帝车驾远远停下,韩信迈步迎上前来的时候,双方应该都完全出乎意料、根本没有想到,不仅大吃一惊、甚至应该惊呆了。
皇帝没有想到的是,兴师动众来抓反贼,这个曾经统领数十万汉军、现在也还带领着汉军最精锐部分的反贼韩信不仅恭恭敬敬一步一步迎上前来,而且还恭恭敬敬托着钟离眛的人头——认定他谋反的主要证据。
韩信没有想到的是,违背做人道德逼迫钟离眛自杀、捧着人头来向皇帝表忠心,皇帝为他准备的却是迅疾逼近的一队力士——他们显然不是为了保卫韩信。
事发突然,又光天化日之下、万众瞩目之中,双方都遭到巨大的心理冲击,都没有能及时做出正确反应。
刘邦没有做出的正确反应是:韩信将钟离眛的人头献上,于事理而言等于是釜底抽薪,否定了造反的证据,也就是否定了他千里迢迢、兴师动众前来擒拿反贼的根据。这不仅是韩信的根据,更是他刘邦的根据,也是常人的、常识的根据。他如果继续按计划擒拿韩信,就是在诸侯王、文官武将、汉军将士面前师出无名。所以,应该立即命令力士停止行动。
韩信没有做出的正确反应是:皇帝是带着力士来的、力士已经迅疾逼近,于事理而言刘邦游云梦已经昭然若揭是为他而设的局。他身经百战,分析敌情是基本职能,不可能考虑不到。所以,应该立即后撤、回到卫士保卫圈中,或者命令卫士采取行动。也许、可能性较大的是,他希望皇帝看到钟离眛的人头后改变主意,在等着皇帝下令停止行动。事到临头、刀架在脖子上了,他的潜意识中还是不相信这个他牵头拥戴成为皇帝的汉王当真会对他下手。
无论如何,双方都没有在可以挽回的时间内做出正确的、符合事理的反应。事先安排好的力士自然就是按事先的安排行动——一拥而上、将韩信围了起来。(反复揣摩相关史料,感觉应该是没有捆绑,更没有加以刑具。)
西汉第一功臣、为西汉打下大半个天下、又牵头拥戴汉王刘邦成为皇帝刘邦的汉军前方统帅、赫赫扬扬的楚王韩信,顷刻之间成为了阶下囚。
力士们根本没有顾及这件事情的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没有给双方目瞪口呆的将士们留出定定睛、醒醒神的时间,旋风一般将韩信拥向刘邦车驾后面事先专门准备的车驾。
韩信身量不低,但少年时常常衣食无着,长得高而不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没有任何挣扎、反抗,一任力士们拥着前行。
对于名闻天下的汉军大将军韩信,力士们显然都是认识的,虽然奉命行事,但又都保持着尊重,只是簇拥着前行。
走到刘邦车驾旁边时,韩信站下了。力士们也像是约好了一般、同时站定,任由他站下。
韩信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像是不认识一般看着刘邦,许久,哑然一笑,又仰天长叹、大呼了一声:“天下已定,我固当烹!”(相关记载大同小异,但别的都有点话多。此时多说已经无益,且也不是多说的地方。这一句简短,也贴近当时情景。)
刘邦脱口而出的,可能自己也未曾想到,居然是一句本能的、有点乞求意思的“若毋声”。你不要这么大喊大叫,然后才分辨道:“尔反,明矣。”你造反已经是明事。在潜意识中,他应该已经明白自己冤枉了韩信——真正造反的人,哪里还会和你谈这些呢?!手握汉军精锐,又怎么可能如此束手就擒?!他更明白自己已经输了理,而且是当着诸侯王、文臣武将、各级官员、汉军士卒的面输了理。如果说,由于韩信功高震主、大家原本对他还有所理解,从这一刻开始,将士们的同情、倾向已经悄然转移。他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点,这一点也将会就此伴随他一生。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晴空霹雳,撕裂了西汉政治的天空。刘邦君臣,曾经同生死、共患难、一起推翻秦皇朝、共同从楚汉之争中艰难胜出的战友,从此在心理上拜拜了。
韩信将真的成为反贼,在卸下数十万大军统帅的显赫装扮、恢复单枪匹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目之后,他将真的造反、将成功搅动西汉天下长期不得安宁。
刘邦后半生的梦魇从这一刻开始。他将陷入和功臣集团的长期博弈、搏杀、斗争、战争中,至死都再未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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