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1-08-03 12:21:08
　　二
　　当卓王孙用炉火将临邛漆黑夜空燃亮的时候，他会常常抬起头，沿着峰峦叠嶂的蜀道，将视线投向遥远的北方，去找寻那辆独轮小车最初出发的地方。
　　那里，不仅仅是故乡，更是眼前熊熊炉火的源头。
　　早在战国时期，赵国的冶铁业就已高度发达，武安境内沿南洺河有固镇、午汲、店子等多处大型国家级冶铸场所，而产出世界上第一枚指南针的磁山，也因铁矿石蕴藏丰厚而极富盛名。

　　上世纪70年代，在邯郸市体育场南和中华大街南端也分别挖掘出战国时代冶铁遗址，出土了巨型炼炉残迹，大量铁炭碎渣。此外，磁县战国时期冶铁遗址出土的世界最早的铁范，说明赵国最早使用了高温液体还原炼铁法。铁范，是生产可锻铸铁工艺流程中的必备设备。
　　《史记·货殖列传》中提到了一位远比卓王孙要早的赵国富豪，“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他同样是以冶铁而致富，据说，他就是高温液体还原炼铁法的发明人。
　　这些，都在诉说着战国时期邯郸做为世界铁都，其冶炼业已经繁荣兴盛到何等程度。战国时期赵能称雄，秦列邯郸为天下36郡之一，汉时邯郸又入天下五都榜，皆与此有关。
　　所以，邯郸人的后生出个卓王孙，一点也不令人奇怪。

　　奇怪的是，司马迁、班固何以如此不吝笔墨倾心于他？
　　与卓王孙同时期的临邛的另一位富豪程郑，《史记》与《汉书》就只是将之作为卓王孙陪衬，附带给了轻描淡写的一笔：“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魋结民，富埒卓氏。”
　　为什么呢？
　　因为卓王孙缔造了一个被人千年传唱的女儿，顺便缔造了一个万古不息的爱情童话。

　　唐诗人张祜在《送人归蜀》中写道：“潇潇暮雨荆王梦，漠漠春烟蜀帝魂。长怨相如留滞处，富家还忆卓王孙。”宋诗人刘克庄在《广列女四首》中也写道：“不肯一钱分，贤哉父诲言。奈何伯喈女，有愧卓王孙。”
　　一个在送友人时，莫名就想起了远古的他；另一位因他而干脆替蔡文姬叫起屈来，认为蔡邕这个父亲做得很不够格。向来轻贱商贾、鄙薄金钱的文人，何以一再向这个叫卓王孙的西汉财主频频致意？
　　（待续）
　　日期：2021-08-03 18:14:43
　　邛崃古城中的铁花巷，是卓王孙居住于冶铁地。这里原先地里布满很多炼铁遗存的炉渣，被邛崃人称为铁屎坝。今天的人们，将它称呼为铁花巷。

　　日期：2021-08-04 11:15:06
　　三
　　司马相如，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中始终玉树临风的翩翩男儿。
　　他曾做过汉景帝武骑常侍，辞职后与粱孝王麾下一帮文人一起来到粱国，再后来他茕独地回到了家乡成都。百无聊赖中，好友临邛县令王吉发来邀约，请司马相如来临邛一游。
　　这一来，琴声悦耳，花容入心。
　　让我们再次走入这个由司马迁叙写的唯美故事中：
　　“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

　　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

　　“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於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
　　“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柰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过于圆满的故事总让人生疑。王立群就在《百家讲坛》上说，这是司马相如与临邛县令王吉共同策划的一场阴谋，司马相如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劫财又劫色。
　　其实，西汉末年扬雄早就说过：“司马长卿窃赀于卓氏”，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文章篇》中说：“司马长卿，窃赀无操。”为《史记》索隐的司马贞也说过：“相如纵诞，窃赀卓氏。”
　　不是这样的。
　　司马相如早年“以赀为郎”，可见其家境富饶，人生的早期经历不会使他对金钱产生天然饥渴感。那怎么解释王县令与司马相如之间一系列的佯装呢？
　　这涉及到一个幕后重要人物，卓王孙。
　　西汉初年儒教重新回归，尊儒社会所表现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对女性再婚的严厉舆论钳制。《礼记》有言：“男帅女，女从男，夫妇之义，由此始也。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又言：“信，妇德也。壹之与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故而，在西汉刘向的《列女传》中，有这样的女德普世要求：“修道正进，避嫌远别，为必可信，终不更二。”
　　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让卓王孙头疼无比的事实。那就是女儿新寡，而传统社会舆论却不允许她再嫁。《西京杂记》“文君十七而寡”，一个芳龄17的蕙质兰心的女儿，就这样凄清地终其一生吗？
　　商人的头脑总比别人活络。
　　官商一家，巨富卓王孙应该和县令王吉很熟。他可能恰恰从王吉口中得知百无聊赖的司马相如赋闲在家，且无妻室之累，便有心以女托付。而乐意充当月老的王吉，也应该同时向远在成都的老友介绍了卓文君的美貌与才情，并使对方丨春丨心荡漾。

　　如何让新寡女儿的原先夫家不过于反对，又如何逃避冷酷社会的舆论指责？
　　于是，一个精致而大胆的计划迅速形成。
　　总导演是卓爸爸，剩下的全是演员。
　　所以，千里迢迢前来临邛的司马相如，不是被县令好友安置在私寓，而是“舍都亭”。那样，哪里还有机会让群众欣赏到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的谦卑，又怎么能抬高司马相如的社会形象？
　　所以，才有了卓王孙与程郑的商量，“令有贵客，为具召之。”难道巨富卓王孙独自承办不起这场酒席，而非要和他人一同请客？“为具召之”的目的，是让尽可能多的人参与，形成社会舆论。
　　再说，请一个客人，值得叫来数百不相干的人陪酒吗？
　　司马相如有口吃的先天生理缺陷，为扬长避短，在酒宴酣畅之际，王县令适时递来一张能充分展示相如才艺的琴。如果说相如以琴挑之，被挑的恰恰不是早就芳心大悦的卓文君，而是那数百不明就里的陪酒人。让大家心悦诚服，集体认可，才华出众的卓文君就该嫁给这样的俊彦。
　　接下来，“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僮八百、门禁森严的卓家，如此轻易就可以让他俩月夜逃走？更何况逃亡的人是这家的千金小姐。
　　所以，得知女儿私奔消息的卓王孙，不是去追赶，而是在佯怒：“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这话一听就露出破绽，因为不光西汉，直至明清乃至今天的广大农村，女儿不分父家财产天经地义。这句硬装出的气话，分明又是讲给外界听。

　　最不合理的是，使卓王孙盛怒的两个私奔者，很快又重返临邛。“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哪里不能当垆卖酒，堂堂前武骑常侍，如今却“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於市中”，一定要将穷酸生意做到娘家门口？
　　因为卖酒不是目的，就是为了表演给大家，看看卓王孙如何在惩治他们，他们又落魄到何种地步，以换取更广泛的同情。同时，回来是为了宣告婚姻的胜利，因为只有婚姻胜利，慈祥的卓爸爸才能从道统上名正言顺地接纳他们。
　　果然，先前说“不分一钱”的卓王孙，装作“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卓王孙的聪明、狡黠、慈爱尽现其中。
　　能为女儿幸福计挖空心思，殚精竭力，与坚固的社会道统周旋；能慷慨解囊，丰厚赠与，向一个穷蹇书生投去无限温情；能慧眼识珠，将汉赋宗师招纳为婿，卓王孙该得到所有人的尊敬。
　　那辆推离城中街的独轮辇车，自此再无出离时的悲怆，只有风华绝代，只有鹤鸣九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