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稳稳起行,夜十一端坐着,目不斜视,动了动左手,仍挣脱不出来,她话语能寒出个冰刃来:
“莫大少爷请自重!”
莫息嘿嘿笑,在夜十一面前,他素来少有自重的模样,阿苍阿茫跟在夜十一身边,自也习惯了,杨芸钗芝晚却是给吓得噤若寒蝉,末了双双低头,连眼都不敢乱瞟。
没松手,反举起他右手握她左手的十指相交,莫息既感叹又略埋怨夜十一的不念旧情:
“以前,咱天天这样手拉手地玩儿,多开心啊,你都忘了?现今你不止不见我,还处处避着我,倘非我今日煞费苦心地等你出宫堵你的车马,大约我仍见不到你。好不容易见到你,你连句话儿都不愿同我说,便让车夫调头绕道,我就这样令你讨厌?就算我做错了什么事情让你这般厌弃,那你也得同我说个明白啊,死刑犯行刑前都还有一顿饱饭吃,难道我连一口汤都没?咱俩自小青梅竹马的情份,你就这么抹杀了,你让我死,我可以死,可你得让我死个明白!”
什么生啊死的,除夜十一外,余下三人是将脑袋埋得低低的,两耳也只当从未听过满车厢的生死,杨芸钗也才知道,原来仁国公府的莫大少爷行事这般不管不顾,急起来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也才知道,原来莫息对夜十一的心思可不一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夜十一突然念出一段出自《孝经·开宗明义章》中的话来,“此乃孔圣人同曾子说的话,你可曾读过?”
经她这么一问,莫息愣了愣,这话他是听过,可未曾深读,意思倒也明白:
“此乃孝之根本……”
夜十一再问:“为人子,你觉得你算得上孝么!”
这一声质问砸下来,莫息已然有些明白,呐呐不得言。
夜十一见莫息已明白她话中之意,冷哼一声,严辞厉色道:
“什么我让你死你可以死,什么我得让你死个明白,将自已比之死刑犯,你是觉得你很能耐是么!身体发肤,连半个毁损都是不孝,不过因着小事儿,你便一口一个死,倘你真死了,莫世子莫世子妃白发人送黑发人,莫非这便是你的孝?立身扬名,以显父母,后世称赞乐道,此方是孝之根本!”
莫息被数落得慢慢松了手:“我是一时情急……”
“夫孝,德之本也!你连生死大事都能这样随口而出,全然不顾严父慈母之感受,何谈道德之本!”夜十一未有横眉怒目,气势却是汹汹:“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尔今你正于国子监读书,此为将来大展抱负精忠报国之良机,你都不好好把握修习,竟无聊到做出当街堵我车马拦我路的事情来,你可知天下之大,学子之多,无缘进国子监读书者,不知凡几!你也就占了个好出身的荫监名额,要不然以你才学,童生都算不上,何以得入读国子监的资格?”
言辞锋利,不无咄咄逼人之势,莫息连连败退,脸半懵着那出其中一句:
“我这哪里是无聊,我是许久未见你……”
夜十一立问:“许久未见我的人多了,可曾像你一般,当街堵道拦路闯上车马,丝毫不顾车厢里尚有我与芸钗俩弱女子的闺誉!”
弱女子听得莫息噎了噎,想反驳夜十一,说她实乃一头小猛虎也不为过,又觉得这会儿驳了,大概他不仅道德没了,抱负志向没了,连性命大概也真的得没了,舌尖很识相地嘴里转了转,把反驳的话吞回去,看了眼杨芸钗道:
“她不过七岁,你也才八岁,旁人七八岁可没你这般讲究……”
“旁人是旁人,我是我,旁人当不得我,我也管不了旁人。”夜十一横了眼越说越气弱的莫息,于噩梦里,他便经常说不过她,不是她聪明于他,而是他确如她所言,倘不是出身甚好,他真是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也就一张脸胜若潘安可取,她火气微下:“再者说了,七岁怎么了?八岁怎么了?汉昭帝皇后初立之际,孝昭上官皇后先婕妤,月余后为中宫之主,年仅六岁。倘照你所言,上官皇后因着年岁小,便不必遵《女训》,可将女德视之无物,随意任男子闯车马、共处一室、拉拉扯扯么!”
莫息彻底哑言,他就拦个路见她一面,怎么从孝至德,从今至古,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毫无生路地全面辗压他?
阿苍真心觉得大小姐的战斗力又高深了,芝晚觉得表小姐跟对人了,杨芸钗则再次感受到夜十一舌灿莲花的本事,简直是张口就来,引经据典,字字有依有据,句句在情在理,真是非一般的功力。
到静国公府大门前下车,莫息灰头土脸地爬回后面紧跟着的莫家大车,半句话没说,也不知是被夜十一打击得狠了觉得没面子,还是想通了什么正在反省,反正于杨芸钗芝晚阿苍三人看来,莫大少爷这回受的打击可不仅仅是心灵上的打击,孝德、抱负、志向,哪一样不是糟到前所未有的打击,简直是形神俱灭啊。
莫家大车调头仁国公府,夜家大车直接进到静国公府二门方停了下来,夜十一先下,杨芸钗后下,车夫这日去接大小姐归府真是深感一路惊险,阿苍芝晚觉得大概往后莫息再不敢当街拦夜家车马了,杨芸钗数瞄夜十一,话到嘴边总吞下。
终到清宁院樱宝院分道而行的岔口之际,夜十一停步驻立,示意阿苍去看前后左右可方便说话儿,阿苍明白,带着芝晚去瞧完回来点头,再同芝晚分守两个出入口要处,保证不会隔墙有耳后,她方看着杨芸钗直言:
“我最后再说一次,你不必怕我,有话便说,便是错了,我会纠正,不会怪你,但你再这般畏首畏尾,连在我面前你都不敢有话直言……芸钗,我的身份,我的将来,你应该明白,我不会嫁入平凡之家,不是公候公卿,便是皇室宗亲,不管是嫁入哪一家,我是夜家女,我所谋所虑皆为夜家阖族荣辱。自你跟着我,我便同你明说,我这条船并不牢固,随时都有船毁人亡的风险,我让你上船,需要的是能助我掌舵的人,而非一般船员。我带你进宫学内学堂,可不仅仅要你当我的伴读,我所读所学,你也一样读了学了,最后是否能成长如我所期望的那般,这且不说,如今日面对皇族宗亲大臣贵女,你便做得很好,不卑不亢,站在我身边的人,就应该有这样的姿态。同样的,面对我,你也不必畏惧什么,你是孤女,我是丧母长女,撇开出身不说,你我是一样的,你有你所求,我也有我目的,不管各自为了什么,我们既走到一起,站在一处,那我们便是一体,你荣我荣,你辱我辱,反之,亦然,护好你自已,为你杨家扬眉,为泉下有知的杨知府杨夫人争一口气,未来你我各自婚嫁,便是无法像此刻这般聚首,你我的心,也总该是在一起的,力,也总该往一处使。”
她顿了顿,眸光深遂:
“我说了这么多,没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心中所想,你不必惧我,只需心同我一起,不管说的做的,别忘了背后有我,当皇帝舅舅圣旨下,我选了你为我伴读,你已然同我再分不开,这是一种昭示,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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