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沈鉴忽然问道:“大武,我以为这些事都是许仲山做的呢。这些年来你有见过他吗?”
大武一愣,怔怔的看着沈鉴道:“队长,你怎么了?你就是许仲山呀。”
沈鉴突然感觉一道惊雷从头顶击入,记忆像雪崩般坍塌。他看见世界碎裂成镜子,每一片上都映着自己的脸,许仲山那张模糊的脸逐渐与他合而为一。
沈鉴,审鉴。看着镜子,看着自己。世界上本没有沈鉴,只有许仲山。
战友们死了,死于那个名为“新世界”理想,但新世界依旧残酷。许仲山献祭了战友,却换来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他无法原谅自己。
是我骗了他们。许仲山对着护心镜上的倒影说。我有罪,不赦之罪。我应该去死。
倒影说道:死亡只是逃避。你是战士,不能选择这条路。
那我该怎么办,无耻的活下去吗?我做不到。
倒影沉默良久,对他说:与其那样,不如那你和他们长眠吧。让我带着你的回忆活下来。我会用理性代替冲动,用远方代替梦想,用宽恕代替仇恨。我会在新世界里活下去,走下去,完成你的救赎。
可以吗?
许仲山望着倒影点点头:嗯,交给你了。
从那天起,许仲山死了,世上只剩沈鉴,一个许仲山抛弃自我后又重新塑造的人格。
他是新世界中的新人。
沈鉴头痛欲裂,但强撑着说道:“大武,我是谁无所谓。重要的是你杀了人,应该接受审判。跟我走吧。”
大武凄然摇了摇头:“队长,我不会再受辱了。自打我从村子里逃出去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回头。”
他指着沉在水底的鲁彪说道:“我有时候会想,也许他们才是对的,而我们错了。新世界和以前一样,只容得下恶棍,却容不下一个渔夫。我不愿意和这样的世界妥协,我会一直战斗下去。”
他举起刀指着沈鉴道:“告诉我:现在你是我的生死弟兄许仲山,还是秉公执法的官人呢?”
沈鉴脸上布满汗珠,强忍剧痛侧了侧身:“你走吧。”
大武感到十分诧异:“你肯放我走?”
沈鉴道:“我不再是许仲山,但你仍是我兄弟。”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我知道官员都不是你杀的,你手上没有无辜者的血。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疯乞丐。但我会去查,如果他是无辜的,我还会把你抓回来。”
大武听罢哈哈大笑,眼中泪光闪动。
他对着夜幕下的朝阳门大喊道:“喂,听见了吗?你错了,大错特错!新世界的确不完美,但没有烂掉。只要有我兄弟这样的人在,它就会一天天变好。而我不会再参与这疯狂的游戏了。”
他泪流满面的回过头说道:“队长,我和大武、小乙、八哥还有九哥在下面摆好酒,等你百年之后给我们讲新世界的故事。”说罢横刀自刎。
沈鉴大吼道:“不!”手脚并用的挣扎着扑上去,用力按住大武的伤口。然而血流如注,人在沈鉴怀里一点点变凉。
沈鉴举头长啸,声音就像受伤的狼。
这时,月光忽然黯淡下来,四周起雾了。重重迷雾中传来阵阵脚步声。沈鉴擦干泪水望去,只见两名眉清目秀的宦官搬来一张椅子,往他面前一放。
这张椅子由海南黄花梨打造,通体金黄,极是考究。一名宦官又捧来整张虎皮,轻轻铺好。两人做完这些后,垂手站在两侧。
沈鉴错愕的问道:“你们在干嘛?”
这时另一人走来,四仰八叉的往椅子上一坐。
这个人穿着绚烂的紫袍,上绣云龙过肩,极为华贵。
沈鉴认得,这是蟒袍,只有功勋盖世的内官才有资格穿。
他的脸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他的面容虽然并不苍老,但配上一头白发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位感,仿佛修炼了千百年的妖魔霸占了一具年轻的躯体。此人脸上唯一其他的颜色便是眼睛,鲜红欲滴,闪烁着癫狂的火光。
他直勾勾的盯着沈鉴,仿佛魔鬼窥视猎物。
沈鉴想起来了,在地下赌场的时候,他曾和这个人擦肩而过。战栗的电流通过全身,沈鉴颤抖着问道:“你是谁?”
白发太监拍手说道:“问得好,问得好!我是提线木偶的主人,你们俗称的幕后黑手。”他用手指在身前画了一个大圈子:“你今天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指使的。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沈鉴愣愣的问道:“什么意思?”
白发太监道:“这么说吧,我找人干掉了那些查案的窝囊废;又鼓动腾云叟派打手追杀你;是我让柳眉儿把你骗上船;还有……可恶,事情太多记不住了。对了!是我救了大武,又让他和你自相残杀。”他故作遗憾的低声道:“可惜这条没成功,所以别算在我头上好了。”
沈鉴的拳头越捏越紧,吼道:“你说什么?”
白发太监神经兮兮的一笑:“对不起,跑题了。你问我是谁来的。告诉你,我老人家的大名叫:狗——奴!”说罢竟张开嘴“汪汪”的学了几声狗吠。
白发太监举止癫狂,和疯子无异。但沈鉴却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只觉得此人身上有一股让人恐惧的邪气,让人忍不住想要逃得越远越好。
白发太监继续道:“沈鉴,你真是好样的,完全没让我失望。唔……我给你写的信你看见了吧?就是陈潞家里那一封。”
沈鉴简直惊呆了,他万没想到白发太监居然上个案子还有关系。
狗奴仿佛能看穿的他心思一般,狂笑着说道:“猜对了,不光是上一个,连上上个、上上上个,所有坏事通通和我有关!知道朱棣怎么进的南京吗?就是我告的密!你知道吗,最可笑的是直到最后,建文皇帝最信任人依然是我,还赐给我这身蟒袍。你说好不好笑?”
他捂着肚子,双腿在地上乱蹬,似乎笑得要背过气了。
沈鉴只觉得怒火阵阵撞上胸口。他的头没那么疼了,捡起大武的刀,向狗奴刺去。他觉得这人只要活一天,世人就得不到安宁,杀他便是行义。
但是狗奴身旁的宦官鬼魅般的向前滑出一步,抬起脚正蹬在沈鉴胸口。沈鉴只觉得被铜锤重重砸了一下,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不料狗奴站起身,反手给了那宦官一耳光,怒骂道:“打死了你赔么?”
那宦官挨了一巴掌,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低下头退到后边。
狗奴拉起倒在地上的沈鉴,让他靠着大武的尸体,沈鉴每口呼吸都带着血沫。
狗奴说道:“沈鉴,你不能死得太早,因为我对你非常、非常感兴趣。八年前破城的那天,我本来坐在城楼上瞧大家杀来杀去。然后——你猜怎么着?我看到了你!
你被命运活生生的逼成了另一个人。人性,如此混沌,太让我着迷了,我很想看看你最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没想到你居然像个蝼蚁一样躲了八年。实在无聊至极!
但当陈潞那伙儿普什图人准备造反的时候,我知道机会来了,怂恿他调你进京查案。而你也果然够争气,让我看了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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