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雪照例地，把椅子搬到阳台，又把加了菜卜蛋的白粥端来，抵在膝盖上，一边欣赏着街景，一边吃起了早饭。假日的小北村，太阳懒洋洋的，当地的百姓也是懒洋洋的，大家似乎都在家睡上了懒觉，街上来往的人和车辆很少，偶尔，卖烟草家的小柯基在巷子尾独自玩耍着，又嗅了嗅哪块地，撒泡尿占着地盘。店铺三三两两地开着，早餐店仿佛已经送走了一波顾客潮，此时，店员正在为下一个顾客潮准备着，掌心平铺着云吞皮儿，右手用勺子底部娴熟地舀上一块肉末，放进中间，手指一下又一下有韵律地捻着，一个胖乎乎的圆吞便包好了。身旁，拉肠机上方冒着团团烟火气，扬着扬着，属于早餐店的平凡的清晨悄悄溜走了。

　　南雪吃罢早餐，又把碗、锅清洗了下，倒扣在瓷砖砌成的灶台滴水，人回到了房间，关上门、窗，随手打开了电灯，从背包里拿出几大本备考资料，那是为了备考专插本而准备的书。关于升学的想法，南雪只告诉过三个人，其一是自己。不知在哪个夜里，她做了个长长的悲伤的梦，梦里，她正在家乡的一个甜品店工作。那天，是成绩放榜的日子。趁着高考完的假期，南雪来到了这家专供抹茶甜品的网红店打工，工资嘛，挺低的，但是南雪感到心满意足，因为对于一个初出社会的学生来说，三千块的工资已经很高了。

　　官方公布的时间是早上十点放榜，此时距离放榜不到十来分钟，南雪借口上洗手间，跟店里的管理员程姐请了假。商场里有网络，南雪搭了电梯来到三楼的洗手间，进了最后的那一间，她的心开始砰砰直跳，点击了查询的网页，输入自己的姓名和证件号，犹豫再三后，果断地按下了“查询”键，眼睛慌乱地闭了上去。许久，从眯缝着的左眼打开一条缝，有些看不清，又从右眼里慢慢地打开一条缝，“总分449”，几个字一下子跳到了南雪的眼睛里来了，把她的心敲得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泪水唰地一下奔腾而出。

　　449，449，449......虽然南雪也想到会考得很低，可是，这个分数实在低得离谱，这还能上大学吗？如果上不了大学我该怎么办呢？要在这里打工一辈子吗？不要，不要，我不要留在这里打工一辈子，尽管自己与家乡早已血浓于水，尽管这里有她熟悉的亲人、朋友，尽管她的童年的一切悲伤和美好都在这块平静的沿海城市，尽管，一切看似都很好，平凡得让人说不出它哪里不好，就像父母看自己家的孩子那般，总是觉得哪哪都好，别人家的统统比不上自己家的......

　　可南雪还是想要出去，对，如果最后结果是她考不上大学，她会疯掉的，曾经的那个学习一贯成绩优秀的孩子，向来比成绩普通的孩子更难接受自己的失败，在她的眼中，高考的失败，不单单意味着自己应试能力的失败，更意味着她这个人本身的失败，往后人生的失败。总之，一场高考的失败足以把南雪这样的学生硬生生地压在底层，不得翻身，而更重要的，是这个可怕的结果会让南雪失去对生活的希望与追求，一直活得像个失败者，有谁会愿意接受自己一辈子当个失败者呢？

　　第二天，官方公开了本科过线分数，447分，南雪看到后，大呼一口气，还好，还好，过线了。没过多久，心里的重担又压了下来。可是，仅仅过线两分，能够本院校录取吗？高考前，南雪就听同桌说，如果高考分数接近过线分的话，搏一搏还是可以去上民办本科院校的，只是学费很贵，一年三万左右，四年读下来也得花个十二万，这还不包括吃住，全部算下来的话，保守也得二十万。这笔钱，从何而来呢？南雪家是当地的普通人家，父母做着普通的工作，勉强能够养活他们三兄妹，若是突然支出这么大一笔钱，家里肯定穷得掀不开锅，况且，他们都认为，女孩子家家的，到头来都得嫁人的，读太多书也没用，到时候准是便宜了夫家人。

　　那几天，南雪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她向来是个十分懂事的女孩儿，从小到大，从没吵着要父母买过一颗糖、一支笔、一条裙子，在别人家的女孩子被当成“掌上明珠”的呵护时，她总是混迹在一群男孩子身旁，像个假小子一般，别人看迪迦奥特曼，她也跟着看，哥哥弟弟他们在家旁边的旷地上打弹珠，她也去凑一份，至于那些芭比娃娃什么的专属于女孩子的玩具，南雪从来没有接触过，许是从来就没有条件接触，她到最后也慢慢对这些东西脱敏，看到别的女孩子有，自己没有，也没有丝毫的失落感。

　　这样一个从小就没有欲望的孩子，一个从小看到家里掀不开锅，也不好意思讨要零花钱的早熟的懂事的孩子，长大后，面对自己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欲望时，反倒显得有点束手束脚。南雪想要上本科的欲望在心底里不断地酝酿，可是，每当想到要让父母出那么大一笔钱时，她又在内心里否定自己，责怪自己怎么可以那么自私，浑然不像一个懂事的女孩子。可是，一个人开始为自己着想也有错吗？有错，因为你出身平凡；有错，因为“女孩子读太多书没用”的舆论不允许；有错，因为这是你自己的梦想，你不能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去帮你背负来自梦想的负担；有错，因为你是个看似懂事，实则懦弱的缩头乌龟，你不敢为了自己的人生扞卫主权......

　　那天，一个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的亲戚来到家里，询问了南雪的成绩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参照着报考指南，写出了十来个学校，有省内的，也有省外的。他把纸放在南雪的面前，询问了她想要去哪里读，又说了下，这个分数要上岸可能有点悬。然后，他把阿妈叫到门口，轻声交流着什么。
　　南雪看着上面的学校，丝毫没有头绪，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学校的教学质量如何，也不清楚自己的这个总分报考哪个学校比较稳妥。末了，她定定地看着一个熟悉的学校，听说，这个学校在民办里是垫底的，常常会招收那些刚刚过本科线的学生，可是，学费得两万八千五百块一学期。南雪呆呆地望着这张决定自己往后一生命运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草稿纸。
　　那个阿叔进来了，脸僵硬着，阴沉沉的，他抽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了出来，末了，他又把学校删成了五个，说道：
　　“阿妹，来，你从这五个学校里选就好了，哪个自己最想去的，你就放前面。”
　　南雪压根摸不着头脑，胡乱地给它们标了序号。决定好后，阿叔打开网址，协助南雪把所有的志愿填上，提交。之后，不说一句话走了，从此，南雪就再也没见过这个阿叔了。
　　领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南雪的心情无比舒畅。工资是早上领的，下午，录取结果便出来了，“录取不上任何一所学校”。一瞬间，南雪觉得自己的世界都要塌了，盛夏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泪水，在这一刻真正地决堤了。南雪来到洗手间，哭，只是哭，无声地哭，连哭她都怕吵到别人，就连哭，她都怕别人发现了取笑自己。她感觉自己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被泪水浸泡着，穿过眼睛，通通倾泻出来。末了，她感到一阵身体被掏空的空茫，身体软绵绵地瘫坐在盖着的坐盆上，胸腔不时地抽搐着，瘦削的脸颊上，那泪水，浸湿了粗糙的妆面，又干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