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说也奇怪,对于那位正在痛哭的军人,他在心里一点儿也没瞧不起。
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肩上的中正步枪:
“兄弟,咱哥俩啥时候都不分开,啊?”
就这么一路撤,一路窝囊气。
撤到昆山的时候,萧剑扬所在的305团接替兄弟部队306团,担任总掩护队,保障整个战区的部队撤退。
任务完成之后,他们接着向苏州转进。
在苏州歇了一宿。
半夜时分,空中传来飞机的声响。突然间,四下里冒起了好些个火花,直蹿天空,活像过年时放的焰火。
紧接着小日本的飞机就开始轰炸了。
后来他们才听说,那些焰火是汉奸给日本飞机打的信号。
撤出苏州以后,他们又一路把许多个大城小镇留在了身后——浒墅关、新安、无锡、戚墅堰、常州……
两个多月前,51师的官兵也曾路经这些城镇。当时,他们正乘火车赶赴淞沪前线,士气高昂;当时,这些江南的城镇,就跟江南的闺女一个样儿,花枝招展。
可如今,鬼子的飞机已经把它们炸成得满目疮痍,毁了容颜。
弟兄们默默地从一处处炸塌的房屋旁走过。
许多歪斜的屋梁上,依然冒着烟;一些坍倒的墙壁下,有沾着灰土的血水缓缓流出。
在瓦砾堆上忙碌着的老百姓,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他们站在曾经是自己家园的废墟上,呆呆地注视着自己后撤的军队,一声不吭。
萧剑扬边走边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整个塞进钢盔里。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叫着——
这仗咋就打成这样了哩?!
每个城镇的公路两旁,只要是比较完好的房屋,外墙上都会写着大大小小的字,有的是用粉笔写的,有的是用木炭条写的:
“XX军 无锡集合”
“XX师 武进集合”
“XX师 句容集合”
……
伴着这些东倒西歪的字迹,萧剑扬跟弟兄们不停地西撤。
11月28日,他们终于在一个不大的镇子驻扎了下来。镇子名叫“淳化”。
这儿离南京已经不远了。
听上任不久的连长说,从这儿往西北方再走三十来里,就是南京城最大的城门——中华门。
五
南京,这两个字对于萧剑扬来说,并不陌生。
很早以前,他就听很多人说起过,南京是现如今的“首都”——这“首都”,大概就是老话里的“皇城”吧。
提起南京,平日里最爱唠闲嗑的二排长,可就关不住自己的话匣子了:
“说起这南京,操,可就大了去了。古时候,贼多贼多的皇老子,都把这儿当金銮殿。”
他半眯着眼儿,把烟屁股从嘴边拿开:
“光那城门,就有20好几座!那条中山大道,操,30多里长,天下第一啊!”
把烟屁股猛嘬了一口,他接着白乎:
“要说好吃好玩,那要属夫子庙了。操,那个热闹!裤子能给挤掉!”
他说得眉头都开了花,好像这些都是自己亲眼见过似的——其实,他也从来没进过南京城,这些都是从别人嘴里贩来的。
二排长何进财,老兵油子了。
王耀武在当51师师长之前,在补充1旅任少将旅长。这支部队,是由保定编练处的人马改编而来的,队伍上大多是北方人。
这位二排长,当年就是从热河出来当兵的。
他是机枪射手出身。多年在枪子雨里的爬滚,他养出了一手好枪法,不管是轻机枪还是重机枪,都整得漂亮。最绝的一手,他可以用二四式重机枪演奏出曲牌《小桃红》。
第二章 南京外围(2)
除了机枪玩得棒,他还有一大特点———见了好看的娘儿们,腿肚子就变成豆腐做的了。
民国23年,补充1旅在江西跟红军作战,何进财被对方俘虏过。
红军挺仁义,不打不骂,教育了一番,说是想留下参加红军的,欢迎;想回家乡的,欢送,还发给一块大洋作路费。
何进财觉得红军队伍上清苦,自己待不惯,便接了那一块大洋,走人。
走在半道上,他一寻思,头年,老家热河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咋回?自己除了会打机枪,旁的什么手艺都不会,咋办?
思来想去,他掉过头,寻了个小镇子,在个窑姐身上花光了那一块光洋,然后拍拍屁股,又跑回51师扛枪吃兵粮了。
不过从此以后,再跟中国人打仗,只要当官的没注意,他就会把机枪枪口向上抬那么一抬。
在淞沪战场上,由于下级军官伤亡很大,51师从老兵里临时提了一批,充任班、排长。
就这么着,何进财成了305团1营2连的二排长。
“说起这南京城,最来劲儿的还要属……”
这当口,见周围凑过来听的弟兄越聚越多,二排长精神头更足了:
“……这最来劲儿的还要属那条河,叫秦什么河来着。那河边的娘儿们,操,长得那叫个俊!”
他吸了吸鼻子,半眯的眼睛也瞪开了,从里面放出光来:
“那帮娘儿们,脸上抹得那叫个浓!一张嘴,粉直往下掉,操,整得那河里的水都是腻腻的……”
抹了把嘴角冒出来的水沫沫,他长长地嘘了口气:
“操……”
二排长一番神吹,让排里的弟兄都来了点儿精神。从上海撤出来后,弟兄们一直都闷头不响,无精打采。
这会儿,在二排长的唾沫星子飞舞中,大伙儿脸上总算见到了些笑模样。
萧剑扬的心里,也被整得有些痒痒。长这么大了,连东北老家的?鹘爻撬济唤富亍�
三个月前,他们在赶往淞沪前线的途中,曾经路过南京。
当时,他们是坐着火车,从江北一个叫浦口的地方渡江。火车车厢是搁在轮船上摆渡的。那是在夜间,船开到江心,还碰到鬼子飞机的轰炸,一场惊吓。
过了江,脚还没沾地,就被火车拉着朝上海赶去了。
如今,皇城南京就在脚边,要是能进去瞅瞅,那有多开眼啊。
可连里传来传去的小道消息说,部队要绕过南京,渡过长江,到江北整补。
听到这信儿,大伙儿的心情比较复杂。
淞沪战场几个月打下来,伤亡很大;撤退又撤得窝窝囊囊,一路上士气低落。如果真的能彻底脱离战区整补一下,当然好了。
可另一方面,到了首都的墙根儿下,却连一眼也看不成,没劲儿。
11月30日,日头还没有出来,凄厉的军号声就在寒风中撕扯了起来。
这是萧剑扬他们连到达淳化镇的第三天。
弟兄们赶紧整好背包扛好枪,迅速在镇外一块不大的空场上集合。
列队完毕,新到任的连长,给官兵们传达了上峰的命令——
51师所属各部,停止后撤,就地展开防御。
死守南京。
六
“死守南京。”
个子不高的连长,把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空场上很静。
日头刚刚爬出来。清冷冷的白光,透过几棵干枯的麻栎树树梢,散布在一百多顶灰色的钢盔上,没有一丝暖乎气。
清晨浓重的寒气,轻松地穿透了士兵们身上的蓝灰布棉军衣,悄无声息地挤进他们的肌肤。
萧剑扬站在队列中,身子骨有点儿哆嗦。
这南方的冬天冷得真邪乎,没雪没风的,可却有股子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涌。
老家的长白山里,这时节早已是大雪漫天了,但好像也没这儿冷啊。
让他感到寒意的,不仅仅是天气。
“死守”,这字眼儿让他觉着不是滋味儿。
当年在长白山跟爹干义勇军那会儿,向来是能打则打,打不了就 ——就像一股活水,流到哪儿算哪儿。
而这眼跟前的“死守”,他觉着好像是要让活水变成坚冰。
他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瞅了瞅队列中其他的弟兄。
大伙儿脸都绷得灰白,不知道是不是让寒气给冻的。
站在队列前面的连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毕业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二连连长毕铭成,弟兄们背地里给了他另外一个称呼。
他总是在军装的左上衣口袋里,插一杆很粗的黑自来水笔,还时不时地拿出来,攥在手心里。
正因如此,再加上他姓“毕”,所以大伙儿便暗地里叫他——“笔杆儿连长”。
这位笔杆儿连长,老家四川,本是个在洋学堂念书的学生,民国23年,投考了设在南京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被编进第二入伍生团,是为黄埔11期。
这一年的10月25日,也就是淞沪战役打得正惨烈的时候,他们黄埔11期第2团的600多名学员毕业了。他被分到51师,任305团1营2连的少尉连附。
11月上旬,从上海外围撤退的时候,前任连长倒在了日本人的飞机丨炸丨弹下,副连长也受了重伤。于是他接过了连长的手旗。
今天,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在正式场合给连里的弟兄们训话。可一时间,他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毕铭成心里很清楚,从上海撤下来的一路上,弟兄们的士气是如何的低落。如今又要奉命死守孤城,无怪乎大家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黯色。
顿了半晌,他下了道令,全连绕脚下的空场跑五圈。
几圈跑下来,大伙儿身上有了热乎气,笔杆儿连长心里也有了主意。
待全连立定站稳之后,他清了清嗓子:
“弟兄们,今个儿是我毕某第一次跟大家讲话。其实,我也莫得啥子好讲的。这样吧,我来教大家唱个歌歌。我唱一句,大家跟着学一句。”
说完,他扯开腔唱了起来。
这歌的曲子简单有劲儿,容易上口;词儿也短小生动,好懂好记。没用几遍,全连的弟兄已经基本可以齐唱了。
“枪口对外,齐步前进
不伤老百姓,不打自己人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维护中华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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