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麟道:
“既然经费难出,恐怕只能求助于民也,毕竟城墙之下所填埋者,尽是城内城外百姓之亲朋,彼等也想认领尸首,不如就发贴告示,先召集义民,只管饮食,也不发酬劳,或许有踊跃之百姓,有数百上千人则可完成也。”
左公道:
“此事可为,不过也不必强调不给酬劳,可以注明酬劳暂且记账,待藩库收支好转之后再补,如此也能多招募一些义民,制军与中丞意下如何?”
“看来也只好如此矣,还是有劳季兄斟酌些个才好。”
众人又商量一番,定下召集义民拆修城墙之事由知府金云门负责,钟麟仍从中暗为监督,各处告示贴出,义民颇为踊跃,这些百姓主要来自城外,听闻太平军弃城东下后前来查看亲朋,果有许多不知去向者,见了告示,都前来贡院报名,理事一一记录,三天来已录有两千多青壮,众人颇觉欣慰,拟就下月初一着僧侣超度亡魂,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正式兴工办理。其余调拨购买湖南所制铁炮,恢复各州县驿站,修造各级官邸,殉难大小官员建祠供拜,招徕商贾,查拿水路盗贼,清查户口并抚恤贫民老弱孤寡残废等诸事各有着落,除了钱粮短绌之外,其余各有负责,众人虽忙碌不堪,但眼见城内景象渐渐好转,也自略觉慰藉。正月廿七日,军报安徽省城安庆已于十七日失守,安徽巡抚蒋文庆殉城,次日又报太平军已弃安庆而下,扬言欲下江宁。
这夜众人忙罢,稍有闲暇,张亮基又邀左公与钟麟闲谈,张亮基道:
“江宁乃六朝古都,江流险阔,气象雄伟,有险可依,两江总督陆仲白(陆建瀛)亲自坐镇,据传向军门也已直奔江宁助守,当不会蹈武昌、安庆之覆辙矣?”
“左某觉得并不乐观,前番发逆攻桂林、长沙省城不下,攻武汉还遇到不少抵抗,攻安庆据传只用不到半日,一则可见官军准备之不足,二者也可见发逆战力尚在不断提升,发逆对江宁之富庶早已垂涎,此番不在九江、安庆逗留,则对江陵定是志在必得,或许是图谋久留于彼处也。”
“季兄断定发逆会立足江宁,不会再沿运河或顺海而北上乎?”
“那倒并未断定,只是发逆既未自武昌北上河南而取京城,如今绕道江宁,固然可能因为水军坚利,但沿江东下是顺流,沿运河北上乃是逆流,沿海行船恐更不通,是以左某判断发逆甚有可能于江宁长期盘踞,制军也说江宁依山带江,九州天险之地,南宋李庄简(李光)有言曰:建康之地,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上下约略有六处险隘,实乃建都之良所,前朝明太祖即依冯郢国(冯国用)之谋拔金陵而定鼎,而后扫除群雄,天下始定,如今发逆恐打算效仿前朝,我等虽食君禄,为国谋事,然不得不说发逆此行算是明智也。”
“如此说来,季兄似对朝廷更为悲观矣?”
“也不尽然,之前左某早有了解,那伪天王洪秀全者,绝无明太祖之才略,在江宁这个富庶之地久居,未必算是好事,一旦丧失锐气,再有权力分配不公,内生猜忌,未必不是由盛转衰之处也,倘若以如今盛气直指京师,或许如李闯般改朝换代也未可知,而一旦与朝廷形成均势,则两方比较者即已不仅是战力也,至时取才之道,安民之方,御臣之术,治国之略等等,均有交锋,倘使左某不看好朝廷,何以还在制军之幕下乎?”
“季兄之谋深矣,老夫半年以来,受教良多,观乎封疆之臣,前有常南陔,后有蒋蔚亭,皆殉职省城,张某每有得季兄全命之感,何其幸哉。”
“良禽择木而栖,左某虽略有薄学,然非有制军之信任,又何能发挥一二,何况制军也非寻常官宦,能佐制军,实乃左某等之幸也。”
二人又相互客套了数句,最终张亮基慨然道:
“老夫既承林文忠公垂青而提拔,自然不吝于任用贤才,以倡林公之政举,倘能广募人才,救我国运民生,老夫虽死而无憾也。”
“制军果然心胸磊落,我等皆慕林公之望,自有林公在天庇佑,前番左某已经查访到前刑部主事王子寿,候选知县江陵林天直,本府的张裕钊等皆有才具,岷兄也推荐毛英勃等人,如今已用制军之名延请之,意诚兄也有信说下月即将来鄂,等总督府署初成之时,制军幕下定将人才济济,到时还望制军莫要吝惜官位才好。”
“哈哈,老夫最佩服季兄之处,乃是不吝举荐,从不揽功,日前老夫已经深思,待到府署初成,即将总督大印留在堂上,季兄可随时使用,只需前后同老夫告知一声则可也。”
“制军万不可如此,倘此情形传出,非但民间以为左某揽权,更恐朝廷法度不容也。”
“哈哈,朝廷法度乃是死物也,便宜行事,于事有补则可,此亦当日文忠公之风采,况且此事仅有季兄与文卿知之,最多再有意诚兄总揽文书时可知,无须担心其他也。”
“左某深知制军之气度,不过还是之后再议可好?”
张亮基爽快答应,三人又议了一番公事方各自歇息而去。单说二月初二这日,钟麟仍带两名亲随着便装来到文昌门处,知府金云门早已带人前来坐镇,义民在匠师指挥下分班拆搬城砖,进度颇快,中午时分已经拆了新砌部分的三分之二,众人饮食休息毕,下午时分,将砖石拆净,渐能闻到剧烈的腐臭味,金知府着人将提前准备的艾草香罩分发,才又继续铲掉浮土,果见城墙下有三个大坑,均填满了尸体,虽是冬季,也已开始腐烂,钟麟看的一阵阵晕眩不已,但仍强忍着不走,义民将尸体一具具抬出,面目完整者摆在一处,早有百姓前来等着认领,之前钟麟所见的老妇果然找到了家人骨骸,请人抬了,一路号哭而去;有些骨骸面目已经难辨,但衣着尚完整的摆在另一处,也有百姓前去查看,还有一些骨骸残缺难以辨认者放于一处,计议倘无认领者,则埋于义冢,一下午竟清出了数千具骨骸,终于见到了实土,天色渐黑,骨骸已有半数被认走,金知府着人在附近燃起几处火堆,又命胆大之人看着,防止野狗来损尸体。
钟麟回到住处,已是面色蜡黄,左公在大堂看见,忙过来安慰,钟麟难抑腹中翻滚,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直吐得肚中只剩苦水,才缓缓止住,左公早已料到钟麟定是看尽了死难百姓之惨状,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将钟麟慢慢扶起,钟麟已经吐得难以直腰,并且双目发昏,左公将他搀至屋中躺下,命人炖上银耳粥,便坐在了钟麟身旁,默默的看着他,钟麟擦掉眼角的冷泪,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朝左公凄然一笑,道:
“季兄见笑,之前也并非没见过骨骸,但如此之多,如此之惨,实在让愚弟触目惊心,难以忍受矣,数千人命,多是青壮男丁,想来一年前还各安居乐业,不知金戈之声,两月前尚生龙活虎,各抱希望,谁知道一日之间竟遭屠戮,无异于牛羊,难怪俗语称宁做盛世犬,不为乱世人也。”
“为兄早知文卿悲天悯人,素有慈悲心肠,这些百姓遇难,已是无可挽回,他日我等倘若得志,定要呵护黎民,拯救苍生,以不失书生之奋,不负圣人之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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